尹麗娟的津南食事誌—啖出漁耕、烹煮與用饍的生活倫理

當代藝術的盛筵

一日三餐是生活所需,也是感官享受﹔同餐共吃既滋養人與人的情感,也流露出社會文化的風尚。眼看著宋冬以餅乾、巧克力、奶油堆砌成五光十色的摩登城市,甜嘴巴如何忍得了口﹖不消半句鐘,一座「城市」已遭吞噬,只在齒頰間蕩漾著一抹酥香潤膩,回味城市發展與過度消費的虛妄。捧著Filippo Marinetti的《未來主義食譜》(The Futurist Cookbook),追求新食材配搭的老饕大抵著迷於玫瑰花瓣、天鵝絨與香檳入饌的味覺實驗,著意從舌頭到腸胃喚醒自身的創造力。投身Michael Rakowitz的「敵方廚房」(Enemy Kitchen),參加者一起下廚學習伊拉克菜餚的烹調,重新自羊肉的豐腴、秋葵的濃稠與蔥蒜的芳烈體味國際政治的權謀與偏執。

當代藝術家以食物為媒介,反思社會文化議題的例子數不勝數。可是,香港藝術家尹麗娟卻無意將吃什麼、如何吃轉化為審視世界的管道,反倒著意聆聽食物的尋常故事,從色香味的回憶看到日常生活平凡又豐富的點滴。2019年,藝術家獲邀參與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的駐留計劃,其創作「今日予我我日用糧」紀錄了她與津南居民互相宴請,一同烹煮、也同享家常小菜,交流飲食所記錄的生命經歷。沒有文化議題的宏大論述、也不求新食材新菜式的鑽研,尹麗娟投入津南人看來平平無奇的飲食習慣,發掘生於斯長於斯的百般滋味。

 

家常小菜的「藝術」視野

耐人尋味的是,尹麗娟的創作大多以陶泥為其媒材,採用壓模套型的手法複製日用物品,如書本、罐頭、收音機等。作品容或涉及食物,但其創作脈絡大多從玩物惜物戀物的角度,揭露時間重塑物件的多重意義。藝術家如何理解烹飪、飲食與社群的關係﹖又如何將食物納入其創作領域﹖

一直以來,藝術家不斷延展倒模技法的概念,以陶泥模塑成閣樓窗口的光線、祈禱雙手緊合的縫隙、又或隔音玻璃窗的夾層空氣,不但賦予虛空以淨白的形相,也容讓意義於凹凸幽微處浮現。她的倒模作品毋寧是「時間的紀念碑」,將捉不緊摸不著的生活感懷轉化為有形相有質感的時光遺跡。儘管作品無法重現原來物件的全貌,但其似是而非的輪廓既帶著時間消逝的無可奈何,卻又依稀凝住了過去的渺渺掠影,使之步入意義無限衍生的永恒國度。其創作可謂「複製的藝術」,藉由紀念物的再現,保留了已然消散、無可挽留的經歷,也保留了時間流轉的軌跡。當藝術家來到津南,她想要了解當地人的故事 — 這些人是誰、他們如何扎根於此、又想像怎樣的未來。不諳日語、又人生路不熟,她相信食物足以連起人與人的關係,也足以呈現人對美好的渴求。在這駐留計劃,她有意延展其藝術概念,複製此時此刻的津南故事。

 

圖一﹕藝術家收集各人的食物故事,以文字與照片記錄生活的喜與悲、社群的散或聚、以至個體的整全與創造。

 

甫一抵達津南,尹麗娟即以一場港式家常菜招待二十多位津南街坊,與大夥兒分享她的香港味道。街坊也報以熱情,邀請她參與津南傳統食品修習會、到訪不同家庭體驗日常料理的烹煮,甚至一起在雪地拔出被譽為「雪下人蔘」的紅蘿蔔。從蕎麥麵的滑溜、金鍔的甜膩、竹葉糉的清香,他們談到製作麵團搓揉撻滾等手勢,也談到一家人圍爐共烹的熱鬧,甚至一尾魚如何影響整個社區的口味。在這片農業重地,食物的故事往往意味著平凡好生活的開展。藝術家收集各人的食物故事,以文字與照片記錄生活的喜與悲、社群的散或聚、以至個體的整全與創造(圖一)。食物看來微不足道,卻又多姿多采。一頓飯勾起了感官的欲望與家的回憶,也品嚐到社會與文化所調和的味道。

 

尹麗娟珍惜與街坊短暫的相處,也感謝他們不時送來田野土產、家常點心。身為藝術家,她思考著藝術如何創造一頓飯、一席相聚的意義。對於津南街坊而言,藝術又與他們的日常生活有何關係﹖有別於過往的創作方式,尹氏不再著眼於物的微觀世界,反而從日常生活、從農田到餐桌想像藝術創作的方式。她仔細梳理津南的飲食故事,突現當中一段又一段看不透說不清的關係 — 人與自身、與社群以至與土地真摯的連結。與其說尹氏來到津南從事有關食物的創作,倒不如說街坊點點滴滴的投入與分享,成就了作品的內涵。藝術家的創作無寧是一鍋大湯鑊,收集眾人念茲在茲的食材與生活歷練的香料,燉出燙貼心脾的津南滋味。

 

美好生活的想像

在香港部屋的展覽空間,尹麗娟迎接觀眾的是一整桌陶製食物 — 淨白的玉米、嫰黃的米酒、茶褐的竹葉糰子、還有淡紫的罐頭與土紅的南瓜 — 彷彿靜待煮夫煮婦烹調出一席人人吃得笑逐顏開的盛筵(圖二)。五花八門的「食物」投射出歲月靜好的想像,牆上一幀幀黑白照片更向觀眾呈現藝術家與津南街坊所渡過的美好時光。想當日師傳正揚起一張擀得菲薄的麵粉皮,另一邊廂老太太手執筷子全神貫注於鍋爐的一動一靜﹔一會兒主婦的手指頭輕輕巧巧的捻出花朵似的和菓子﹔不消片刻,菜刀麻利的一陣抖動,廚子已然切出條條幼細又勻稱的麵條…尹麗娟把鏡頭聚焦於靈巧的手、對待食物珍而重之的姿態,照片所收攝的不再是生活的日常,而是對美好生活的堅持、對手藝的摯誠。

 

圖二﹕在香港部屋的展覽空間,尹麗娟迎接觀眾的是一整桌陶製食物,彷彿靜待煮夫煮婦烹調出一席人人吃得笑逐顏開的盛筵。

 

黑白照片與繽紛的陶塑兩相對照,原來陶塑複製的就是當日大夥兒烹煮所用的食材、又或是眾人通力合作的製成品。它們都是藝術家所複製的食物回憶,既帶著幾份依戀,卻又實實在在的宣示「此曾在」。一起動手煮食、一起分享菜餚的美好時光確實存在。即使一切已成過去、食物也吃得清光,但傳統食物的烹煮方法依然代代相承、津南人依然堅持以當造的食材與熟練的廚藝滋養生活,美好生活的想像就必定不會落空。

 

食事倫理—美好生活的法門

美好生活是什麼﹖藝術家無意販售津南純樸無瑕的假象,又或人人友愛樂也融融的廉價情味。不時與街坊吃飯聊天,她體悟出津南人鄉土情濃正建基於一種面面俱圓的食事倫理觀 — 思考個人適意自在的生活方式,也考量自己與他人、與社區環境共榮共存的方式。藉由六位津南街坊的食物回憶,尹麗娟以個人照、文字及陶塑與觀眾一起反思食物於日常生活的位置,也追問食物如何向人指出美好生活的法門(圖三)。

 

圖三﹕藉由津南街坊的食物回憶,尹麗娟以個人照、文字及陶塑與觀眾一起追問食物如何向人指出美好生活的法門。

 

一碗白飯有什麼意義﹖患上潰瘍性結腸炎的近藤未來留院多天,不住打量身體何時再接納一碗熱騰騰又有咬勁的白飯,毋須再慢慢吞嚥稀溜溜的粥水。臥病在床,她仔細觀察自己對不同食物的反應,認識身體的需求,也檢視自己的局限。一碗白飯看似尋常,卻提醒人重建自己與身體的關係。

喜歡蕃薯乾的甘甜、但願一輩子可以吃蕃薯,谷內田裕早已認定種蕃薯是一生職志。喜歡自己所飼養的雞,山田榮更寧願只賣雞蛋、絕不賣雞肉。他們的想法聽來浪漫,但農務從來不是一份耍嘴皮逞意氣的工作。每逢大雪降臨津南,谷內先生必須搭起帳幕、架置暖爐,呵護他的蕃薯渡過嚴寒。山田先生既不願屠宰雞群,就想到用雞糞做肥料,又將收割所得的穀殼混入飼料餵養畜口,發展「雞菜共生」的生態系統。依從四季替迭的規律,農夫學懂從自家的牲畜作物觀察自然變化的規律、生死榮枯的必然循環,數算與我們生命一同流逝的時間。蕃薯與雞蛋向人傳達的,不僅是食物營養的概念,更是萬物有時的生命節奏。看著蕃薯烤得焦香、雞蛋蒸得水靈靈,城市人又如何感知食物的季節、甚至世間悲歡離合的時間﹖

人既活在當下,也活在悠長的歷史傳統之中。一心鑽研本土傳統料理,田中富美子的包子混和著米粉與糯米粉的黏韌,又配以醃漬菜餡料的脆嫰,散發著津南鹹爽又酥軟的風味。包子掂念著一家人共廚共食的溫暖回憶,也蘊藏著雪國的醃漬文化。熱衷於採用米粉、甘筍等傳統食材,蛋糕店店長早河史惠不斷發明新配方新做法,炮製出帶著津南回憶的西式糕點。吃過一口綿綿密密的米粉糕,有人想起傳統米粉糕點的媽媽味,也有人聯想到家居煮食實惠又窩心的甜味。或許傳統就是瞻前顧後的選擇 — 反覆思考自己保留了什麼,為何堅持原來的食材、配方與做法,又順應什麼而改變過去的方式。在時間長河中,人無法割斷自己成長的文化環境、自己所屬的時代。維持傳統的意義就在於珍惜自己所有,免得處身於變來變去的風潮而迷失了自己。

身處於風雲幻變,人如何得以安頓﹖西澤喜美想起一家三代與魚順流而變的經歷。1920年代,津南少有鮮魚入饌的習尚,爺爺籌辦「媽媽會」向主婦介紹各式各樣的鮮魚料理,務求開拓漁獲販賣的市場。80年代,西澤太太與兒媳的餐廳「魚兼」開張了,魚料理又從生活技藝轉變成一門早晚忙過不停的生意。可是,日本經濟急劇發展,社會趨向少子化、高齡化,津南人口更見凋零,魚兼轉變營運方式,只向公司及學校提供便當。西澤太太的料理回憶游過漁船、砧板與餐盤,也穿梭於漁販與主婦、食肆與食客之間,展示了本地食物鏈的環環相扣。生活難以盡在掌控中,但掌握命運大抵可以從吃什麼著手。食物從何而來、又經過多少重中介人,我們又願意為新鮮美味的食物付出什麼代價﹖

 

再現美好的社區藝筵

展場上,尹麗娟以平淡如清茶的文字串連起津南街坊的食物回憶,彩色照片更自然而然流露出每位街坊的神采。近藤未來看來已經飽啖一碗又香又甜的白飯﹔愛雞惜物的山田榮雙手插在衫袋,掛著一副自得其樂的笑容﹔蛋糕店店長早河史惠正興致昂揚的向觀眾介紹自家出品…每一段食事記錄,藝術家也奉上一件白得雅淨的陶製食物,紀念街坊以簡單食材創造屬於自己、也屬於津南的美好生活(圖四)。陶製藝術品看來毫不起眼卻又唯妙唯肖,街坊不難從其形貌回想到當日與藝術家的相處,談論自己對食物的喜好、生活的期待。觀眾從文字、照片與陶製食物看到人與地方的連結,也從食物的故事勾連起漁耕、烹煮到飲食的生活倫理。

圖四﹕每一段食事記錄,藝術家也奉上一件白得雅淨的陶製食物,紀念街坊以簡單食材創造屬於自己、的美好生活。

 

走進津南人的日常生活,尹麗娟的藝術以文字、攝影與陶藝複製當地人的食物回憶,其藝術手法以複製模擬平凡生活,卻又於虛虛實實之間呈現人如何想像生活、如何為自身以至社區創造美好。春去秋來、世事成住敗空,生命總是帶著幾分殘酷與陌生,但一尾魚卻道出三代人於地方打拼事業的努力、一塊米粉蛋糕咀嚼到傳統與革新並行的巧思、甚至一只雞蛋亦包蘊著與萬物共存共榮的感悟。尹麗娟的複製藝術無意以其形式凌駕街坊回憶,反倒著意呈現津南生活的豐厚質感。

觀眾看到地道的津南食事、街坊對生活倫理的省思,也看到藝術家與街坊的夥伴關係。這是一段相識相知相重的關係 — 街坊接納藝術家的來訪、坦誠吐露生活點滴,藝術家以其溫柔善感投入津南的飲食文化、投入拍攝紀錄、投入平凡生命的五味紛陳。藝術作品重現的不僅是津南人的故事,也是人與人跨越語言隔閡、連結成夥伴,啟發彼此對於美好生活的想像。重視人與他人、與地方的連結,展覽不是藝術家綻放個人才性的展演場,而是一場五光十色的社區筵席。展場的一字一物通通指向津南人雲淡風輕的姿態,揭示不同飲食文化所互通的人性。

 

向平凡日子致敬

飲食是存活不可或缺的日程,但食物一經巧手調配,卻又轉化成讓人心神迷醉的感官享受。細數津南人的食事回憶,尹麗娟將展覽題為「今日予我我日用糧」。標題取材於主禱文,以宗教禮儀的敬虔,為一頓飯、一席交心的對話、又或一天無風無雨的安寧,向造物主致謝(圖五)。美好生活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當中有著一輩子的辛勞、堅持與掙扎。一旦天災人禍驟降,幾代人的心血隨即化為烏有。生活不一定盡在手中,禱文不作非份之想,只求上主看顧每天的食用,好教人謙恭勤儉的過日子。因為食物看似無足輕重,可是從漁耕到販售、從烹煮到共餐,端賴多方努力才將之送上餐桌。宏觀而言,食物供應鏈又與運輸物流、全球貿易以至生態環境等環環相扣。藉由一幀照片、一件陶製食物、又或一段文字,藝術家試圖發掘飲食所牽動的人與事,並向街坊悉心經營的美好時光致意。

圖五﹕展覽標題取材於主禱文,以宗教禮儀的敬虔,為一頓飯、一席交心的對話、又或一天無風無雨的安寧,向造物主致謝。

 

思考食物與人生,尹麗娟在展場角落安放著一只色澤溫潤的飯碗。這是她的親手製作,記念一段以食物結緣的美好時光。食器本是尋常物,但手造陶器卻留下了藝術家的手感,訴說著用雙手創造生活的無限可能。藝術家更以當地出產的越光米稻殼煉成釉藥,混和香港相思木的柴灰,塗擦出渾渾瑩瑩的浮雲白。碗伴著人類走過綿綿歲月,其造型依舊是雙手盈盈一掬捧著食物的樣式。碗意味著盛載食物的豐足、與親友共餐的和樂,也傳達一種惜物惜福的態度。藝術家所製作的碗可視為駐留計劃的句號,期待飯碗將添滿當地土產,伴著每位街坊渡過平凡的日子。

日復日、年復年,津南街坊依從天時、地利與自家起居作息的習慣,構成了日常生活的內涵。日常生活是家常的、零散的、卑微的,卻又在關節眼順著時代的洪流,激發起千姿萬態的浪花,令平凡日子變得有血有肉、有聲有色。藝術家的駐留計劃及展覽開闢了與人共享的空間,由此鼓勵人從自己的經歷出發連結其他人,讓更多人看到連結的意義。從津南的日常回到自身的生活,我們如何從自己吃什麼、怎樣吃等日常抉擇,訂定自己是誰、想要過怎樣的生活﹖我們又如何創造美好的日常﹖


尹麗娟《迷失兩文三語》訪問及歷史碎片考察筆記

阿三: 《迷失兩文三語》[1]用字典來倒模,所有既文字都消失了,但歷史感很重,甚至對應緊香港既身世問題。而ATM開幕時,正值前所未有的「雨傘運動」爆發,十分巧合。你可唔可以講下最近想做既,關於書既作品?
Annie: 剛剛要準備《印度雙年展》既作品。我係雨傘運動(2014年9月28日)落機,好有衝動係國慶個日(10月1日)做咗佢。我係印度買咗啲印度歷史既書,買咗九個volume。最好笑係印度人問我係邊度買,我話係amazon。(笑)後來有啲觀眾來看,話我知,佢地中學要讀《History of India (9 Volume)》,經典嚟既。我都係諗緊時間,但今次就係challenge佢歷史個linear時間。[2]

係雨傘運動期間,突然係書局睇到高添強果兩本書《彩色香港》,一本係40至60年代,一本係70至80年代。[3]當時感覺好強烈,好唏噓,好感慨。係我成長的代年,徙置區呀公園啊各樣。

「獅子山」就唔知點解由細開始都有感情,由溫拿(樂隊)唱Lion Rock開始。我好似係獅子山出世,我阿媽同我講;就算唔係,但我記得我阿媽係獅子山搭咗間寮屋,後來拆卸才搬去九龍灣安置區,再上樓上慈雲山。所以變咗對Lion Rock有少少感情,由細到大都係呢區住。所以,雨傘運動成件事最強都係「蜘蛛仔」既行動。[4]果日,直情開心到呢!個Icon又攞得好準,真係No. 1既作品。

阿三 上次係《I Think It Rains》個展覽,Video較細,陶瓷書本較大,今次你打算會點做?
Annie: 跟住,我諗住個video大個本書,俾觀眾睇到彩色既相俾我一張一張咁油晒佢,件works都叫《彩色香港》。另一件想搵黑白既,香港舊圖片既書,但我又唔想咁對準香港警察,會用黑色泥漿,對應雨傘呢件事。
阿三: 《彩色香港》呢件燒出來想有咩效果?
Annie: 《彩色香港》那本,我想燒出來好似新聞紙的感覺,米米哋色,所以唔會用黑泥。[5]
阿三: 你用泥漿逐頁逐頁掃書時,你諗緊啲乜?
Annie: 個腦都係周圍飛。好似一個craft,係唔需要你反思,咁你個腦就可以自由。我諗係做陶瓷,中間我叫做「過冷河」既時間囉。做之前你諗左一段時間,但落手做緊時候,你就可以free一段時間;但同時可能又係度absorb緊呢一啲嘢。
阿三 掃書及燒書的做法,與時間有關,可否講多少少你點樣睇作品裡面既時間?
Annie: 咁,(《The History of India (9 Volume)》)係10月1日拍,就係出面呢張檯(辦公室對出)度拍,有啲陽光,就由日頭natural既陽光,轉變到夜晚室內的燈光。拍既時候就linear,但展覽擺出來就九本同時平行呈現。

燒完之後,打開個窯,真係有少少興奮,靚到似黑氣石咁。用黑色,因為想有好Dense既感覺。我哋依家五年好似好快無左,但以前一日可以好漫長。[6]History裡面既時間,好似好輕無咗咁。海德格講時間,Past、Future同Present其實一齊係度架嘛,印度哲學及佛學係類似講緊同一樣嘢。

阿三: 咁係實際執行時,係咪完全同個concept一致?
Annie: 我要拍video,我唔可以就住本書個型來玩。好似之前個展,好多係從尾開始掃;但今次要由頭至尾,本書個形就變成咁。[7]
阿三: 雖然燒完出來後有好多你唔能夠控制的情況,但你對細節好有要求。
Annie: 紙質會影響,紙太薄會上得唔係好多泥漿,會塌。Cover多數都唔係好上到,所以你見到爛晒的,其實係cover位。呢啲係本書燒淨既嘢,油墨呀咁。
阿三: 我記得你講過,你依家唔係好睇到書,點解?
Annie: 我依家開始睇唔到書,戲都開始睇唔到,因為一坐係度就諗嘢。後生時諗的周圍飛,少少似白日夢咁,同依家諗既嘢好唔同。依家就真係有啲嘢諗,多數諗學生啦陰公,諗啲works咁。

睇來睇去都係個幾行,然後就左諗右諗,好似入唔到本書度,除非果本書好吸引我。我諗我最睇到書係讀中大(碩士)時,追thoeries。依家都有啲書想睇,但佢有啲嘢initiate咗我去第二度,我就諗咗去第二度,所以唔係好睇到。同埋,我發覺我啲文字都越來越差。

所以有啲人都話:「唔怪得你攞走晒啲字啦。」(笑)[8]

阿三: 但我覺得睇你作品既掃書video,感覺上係同閱讀過程一樣。一張一張圖片或文字被你掃走,但有啲又掃唔走。
Annie: 唔好睇咁耐啊,會催眠架。我睇既時候反而有少少guilty,覺得本書我睇都未睇過就被我燒咗。
阿三: 燒書既作品俾人既印象好深刻,但我記得你最初係玩倒模先。燒書與倒書,其實邊樣出現先?
Annie: 應該係倒書先,應該係我阿媽同姪女,都好多年前啦。當時係沙士(2003年),玩倒模。我姪女,一歲都未夠,我叫佢係個石膏模度撩咗啲嘢,咁啲線條就凸出來。然後,我用石膏將啲痕跡抿平,再叫我阿媽係個石膏模度畫,心水清就知道個模係一樣。佢哋兩個都係第一次渣筆畫嘢。
阿三: 之後呢?再有無倒書?
Annie: 之後,書就應該無,但關於文字,應該係丹麥果啲罐頭開始[9],開始無晒啲字,或者Lost in Translation咁。《現場灣仔》[10]就真係玩字啦,用李白首詩。

同埋北京「六四」本書,我倒咗個模。大概2010-11左右,1a space搵我,當時我初初入來教[11],話係書店有個gallery space。但我propose唔用gallery space,我用bookshelf。我用《人民不會忘記》呢本大陸禁書,倒咗個模,然後放返個佢原本既bar code落去。Bar code係本禁書既身份,但本書就白晒,無晒啲字,如果我將本書放返上書架,咁係咪禁書呢?個次真係challenge本書既text。[12]

然後返來,就玩到本書謝左,先出左燒書果樣嘢之嘛。當時其實攞左十書本上去,懶係密碼咁,六本白書加四本黑書。返來後本書就無燒,就伸延返「羊」個種做法[13],即係發霉。但到我自己個展時,就唔想發霉啦,就變成生草,小麥草,由Fragile book變成Organic book。

最後呢就油咗佢,一把火燒咗佢。Idea當時出咗,依家就慢慢再變成燒書既方法。

阿三: 《迷失兩文三語》呢件作品呢?想法係點來?
Annie: 係因為佢出咗咁既題目,然後就做《兩文三語》出來。(笑)

我係Proposal有寫想做70年代中文先成為法定語言的背景。[14]同埋好好笑,有人亂講過,話廣東人有鼻煙癌係因為講廣東話。[15]

阿三: 咁係同語言還是與書本(字典)有關?
Annie: 呢個題目不是我一向想做既,我諗係應該係同字典有啲關係。之前我想倒模,有倒過字典,係自己個展度。其實我倒咗五本,係同一個模,但係題目度仲要寫到係一啲好冷門既字典,例如英譯俄羅斯,Serbia之類。果次就係玩,倒完模我話乜都得架啦,都係concept其中一部分嚟,但當然無話俾觀眾聽我玩你。既然攞走咗啲text,我話乜你都要信架啦。(笑)
阿三: 但點解係啲對香港人嚟講咁冷門既語言?
Annie: 其實果五個language都同我有一啲啦lung既,例如我真係去過俄羅斯。我每次去一個地方都會買一本當地語言字典,但發覺其實係唔會用既。(笑)所以我有一本西班牙字典…,而我曾經有一個塞爾維亞既男朋友,都keep咗兩年,但好chur,因為long distant。果時我有去學德文,又去學小小塞爾維亞文。但呢啲位,就唔會係作品既內容,只係花邊嘢。所以,由開始倒字典,就浮咗呢個兩文三語既idea出嚟。[16]
阿三: 十八本字典,其實點嚟?
Annie: 個十幾本字典,係我家姐個櫃度笠咁滯。但都有我既、我男朋友既,我家姐屋企,都唔係全部係佢,可能細路呀咁,總之以前讀書留低既字典。同埋我姪女,岩岩讀完小學升中學,我都笠咗佢幾本,新啲咩普通話發音就係嚟自我姪女。[17]堆字典仲係陶瓷室,mode完之後發脹晒,皺晒。(笑)硬皮果啲就無乜變,我家姐果啲我擺返埋去,佢唔知架,睇下我想唔想話俾佢知之嘛。
阿三: 你通常對作品都有啲個人感情投射,呢件有無?
Annie: 呢本係我最鍾意,有個小雲貼紙係度。(笑)呢啲係佢哋用過既痕跡,但放係展覽,其實係睇唔到架,得我自己知。同埋,屋企啲舊嘢係唔郁,又無人敢丟,一郁就好大鑊架啦。佢未必係最好既,但後期有啲好啲,我反而丟咗後期果啲,變左有啲「係度就係度」既感覺。[18]

[1]Artwork statement from Annie Wan Lai Kwun, “Every day now in Hong Kong, the announcements we hear at MTR or bus repeat three times in Cantonese, English and Putonghua respectively. When I was a child, when Hong Kong was a British colony, English was the sole official language of Hong Kong. I studied in an English Secondary School and we were educated to speak English more proudly than Cantonese. Somehow Chinese became the other official language in Hong Kong from 1974 onwards after demonstrations from Hong Kong people demanding equal status for Chinese. In 1987, all new legislation is required to be enacted bilingually in both English and Chinese and in nineties, many secondary schools changed to teach in Cantonese. After the handover, the Hong Kong government adopted the “biliterate and trilingual” policy. Putonghua and simplified Chinese is getting more and more significant in our daily life though 97% of the population in Hong Kong speak Cantonese.”
[2]【作品詮釋】書本,是近年尹麗娟關心的物件。猶記得前陣子,她用泥漿替舊書一頁一頁地掃,然後整本拿去燒;書本灰飛煙滅,只留下易碎而精緻的陶瓷「標本」。書本經過窯燒的洗禮,彷彿昇華至急須拯救的歷史文物。
[3]高添強、黎健強:《彩色香港(1940s – 1960s)》及《彩色香港(1970s – 1980s)》及。三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13及2014年。
[4] 2014年10月23日,一群九男五女噱號「香港蜘蛛仔」的人士,自發把印有「我要真普選」的直幅掛在獅子山山頂。
[5]【《學苑》對爭取中文成為法字語言運動的訪問】「現年七十五歲的黃震遐醫生,是腦神經科專科醫生,也是民主黨的創黨成員。黃震遐在新加坡長大,一九六三年入讀香港大學,之前曾在澳洲留學,他憶述六十年代時澳洲排華,因此更能使他感受到自己作為中國人的身份。來到香港後,看到這個百分之九十都是華人的地方,中文地位卻如此低落,令他覺得很荒謬。他憶述當時學生會報刊《學苑》以英文為主,中文版面的比例很少,學生會卻有意再縮減中文版面頁數,引起包括他在內的一班中文版編輯的不滿,黃震遐更批評『他們(學生會)想毀滅中文』。談判不果後,他和其他編輯共十人集體辭職抗議,被稱為『十君子事件』,成為中文運動的導火線。最後,學生會決定保留中文版,但條件是禁止該十名編輯重返編輯委員會。」(link: 中文法定四十年
[6]訪問期間,Annie提及曾嘗試關讀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但讀不下去。她說:「《追憶似水年華》,本書悶到嘔。(笑)其實我睇過套戲,係電影節睇左三分鐘,都頂唔住出返來。」該小說200多萬字,卻在敘述中把時間無限延伸,例如一個三小時的聚會共花了190頁來書寫。
[7]這裡牽涉到閱讀的次序與書本最後燒成造形問題。
[8]【作品詮釋】我們都著緊文字的保存與變異,而文字必須應用於生活,經得起變異,才能構成它的本質,而書本正是把抽象的語言符號系統轉為實體的東西。電腦普及年代之前,也許每個家庭均有一部小小的字典安家。尹麗娟把字典複製,抽走了所有的文字,把字典的功能與本質完全取消。我們觀看這本不能打開的無字天書,卻仍感到書本的沉重與嚴肅,甚至有外國觀眾依然辨認到這是字典。這是為甚麼?我們每個受過不同程度教育的人,均會因書本的外貌而勾起不同的記憶;而翻閱字典,則是追求知識的經驗。電腦,把書本實體化的文字還原為觸摸不到的虛擬符號。現在使用電腦查字的速度便利我們的閱讀,甚至不少人已習慣在螢幕或平板電腦閱讀,我真的不知道翻字典這集體經驗會否隨時代而慢慢消失。
[9]《迷失於丹麥罐頭魚中》,2004年。
[10]《現場灣仔:國際藝術家交流工作坊》,2005年。
[11]指的是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院。
[12]當時,碰巧艾未未被逮捕。尹麗娟說,策劃展覽的負責人有點擔心,但實情是沒有人理會他們的作品。
[13]《為迷失羔羊提出逆向》,2013年。
[14]【歷史】1841年香港成為英國殖民地後,只有英文才有有法律效力的語言。雖然殖民地政府各種與華人有關的通告、告示多數都會翻譯成為中文,但一切法律檔只有以英文書寫方具法律效力。而華洋分隔是普遍社會現況,《山頂條例》亦在這種情境下確立,嚴禁華人踏足洋人聚居的山頂。1960年代,當時唯一以中文授課的香港中文大學獲得政府承認。香港67暴動後,社會上的知識份子有感于政府對華人重視不足,是引起社會不安的原因之一。中文因為法律地位問題被邊緣化,造成政府與一般市民之間溝通的隔閡。例如,中文報章的輿論卻常被忽視,倘若要向政府部門提出建議或投訴,只有寫信給香港最大英文報章之一《南華早報》方才效。惟當時市民教育水準甚低,很多人都不諳英語或只懂得基本英語。1968中文運動最先由專上學生發起,後由學界成立委員會向政府爭取中文合法化。1970年,政府成立委員會研究公事上使用中文。1972年,立法局議員鍾士元成為首名在立法局會議使用中文的議員。1974年,政府立法通過中文與英文享有同等法律地位。
[15]【作品詮釋】廣東話與書面語,是我們生活裡每分每秒面對的大課題;殖民時代,學校與社會規訓我們英語的重要;而現在,普通話欲取代英語的法定地位,簡體字也大量在香港繁殖生根。香港(人)從來都要處理語言及文字的問題,而語言背後,正是意識形態與文化素質的大課題。
[16]【Official Documents】The Government has been promoting the use of the mother tongue as the MOI in secondary schools since the early 1980’s. In 1997, the then Education Department issued the Medium of Instruction Guidance for Secondary Schools (Guidance). Under the policy framework as set out in the Guidance, the mother tongue should primarily be adopted as the MOI for secondary schools. Schools wishing to use English as the MOI should fulfill three prescribed criteria as follows: students possessing the ability to learn through English, teachers possessing the capability to teach through English and schools having adequate support strategies/measures. In December 2005, the Education Commission (EC) published the Report on Review of Medium of Instruction for Secondary Schools and Secondary School Places Allocation (Report). In the Report, the EC reaffirmed the policy direction as set out in the Guidance, recommended to maintain the bifurcation of schools into schools using Chinese as the MOI (“CMI schools”) and schools using English as the MOI (“EMI schools”) at junior secondary 2 levels, and proposed specific standards for the three prescribed criteria and a review mechanism. The Government accepted the recommendations of the Report at that time and agreed that the revised MOI arrangements for secondary schools should be implemented with effect from September 2010. (link: Education Bureau Circular No.6/2009)
[17]【作品詮釋】當18本字典放在眼前,不禁會問,怎麼坊間那麼多形形式式的字典?編著字典的編輯根據甚麼原則給讀者「篩選合適或常用」的字詞?同一個字詞在不同出版社或不同時間的字典中,會否有意義的差別?這本字詞是誰的?為甚麼會那麼新或那麼殘舊?字典在家中擺放在甚麼位置?字典現在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18]【新聞事件】「網上流傳中文大學物理系博士生入學試卷,出現繁體及簡體中文並用的情況,當考生要求考官繙譯作繁體字或英文時卻遭拒絕。中大發言人表示正積極跟進。中大學生指若事情屬實,該系做法不恰當。前天(8日)開始,網上流傳一則《考phd entrance exam半份殘體字是甚麼感覺》的文章,指在2月8日中大物理系的博士生入學試,以中、英文作答,題目約一半為簡體字。文章作者指,『見到d special term用簡體寫真心燥』,有考生要求用英文考卷,但被拒。作者再翻查物理系的筆試通知,並無提及簡體字試題。城市大學社會科學部高級講師馮偉華認為,香港的大學入學試一般人理解為英文或繁體中文設題,很難想像有繁簡夾雜的情況,學校不應只重視大陸生的答題方便而犧牲港生入學機會,大學要求考筆試用作評估申請人的學術水平,對入學有影響,促中大設繁體、簡體及英文考卷三種版本,避免令港生難入學。」(link: Apple Dai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