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藝術的盛筵

一日三餐是生活所需,也是感官享受﹔同餐共吃既滋養人與人的情感,也流露出社會文化的風尚。眼看著宋冬以餅乾、巧克力、奶油堆砌成五光十色的摩登城市,甜嘴巴如何忍得了口﹖不消半句鐘,一座「城市」已遭吞噬,只在齒頰間蕩漾著一抹酥香潤膩,回味城市發展與過度消費的虛妄。捧著Filippo Marinetti的《未來主義食譜》(The Futurist Cookbook),追求新食材配搭的老饕大抵著迷於玫瑰花瓣、天鵝絨與香檳入饌的味覺實驗,著意從舌頭到腸胃喚醒自身的創造力。投身Michael Rakowitz的「敵方廚房」(Enemy Kitchen),參加者一起下廚學習伊拉克菜餚的烹調,重新自羊肉的豐腴、秋葵的濃稠與蔥蒜的芳烈體味國際政治的權謀與偏執。

當代藝術家以食物為媒介,反思社會文化議題的例子數不勝數。可是,香港藝術家尹麗娟卻無意將吃什麼、如何吃轉化為審視世界的管道,反倒著意聆聽食物的尋常故事,從色香味的回憶看到日常生活平凡又豐富的點滴。2019年,藝術家獲邀參與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的駐留計劃,其創作「今日予我我日用糧」紀錄了她與津南居民互相宴請,一同烹煮、也同享家常小菜,交流飲食所記錄的生命經歷。沒有文化議題的宏大論述、也不求新食材新菜式的鑽研,尹麗娟投入津南人看來平平無奇的飲食習慣,發掘生於斯長於斯的百般滋味。

 

家常小菜的「藝術」視野

耐人尋味的是,尹麗娟的創作大多以陶泥為其媒材,採用壓模套型的手法複製日用物品,如書本、罐頭、收音機等。作品容或涉及食物,但其創作脈絡大多從玩物惜物戀物的角度,揭露時間重塑物件的多重意義。藝術家如何理解烹飪、飲食與社群的關係﹖又如何將食物納入其創作領域﹖

一直以來,藝術家不斷延展倒模技法的概念,以陶泥模塑成閣樓窗口的光線、祈禱雙手緊合的縫隙、又或隔音玻璃窗的夾層空氣,不但賦予虛空以淨白的形相,也容讓意義於凹凸幽微處浮現。她的倒模作品毋寧是「時間的紀念碑」,將捉不緊摸不著的生活感懷轉化為有形相有質感的時光遺跡。儘管作品無法重現原來物件的全貌,但其似是而非的輪廓既帶著時間消逝的無可奈何,卻又依稀凝住了過去的渺渺掠影,使之步入意義無限衍生的永恒國度。其創作可謂「複製的藝術」,藉由紀念物的再現,保留了已然消散、無可挽留的經歷,也保留了時間流轉的軌跡。當藝術家來到津南,她想要了解當地人的故事 — 這些人是誰、他們如何扎根於此、又想像怎樣的未來。不諳日語、又人生路不熟,她相信食物足以連起人與人的關係,也足以呈現人對美好的渴求。在這駐留計劃,她有意延展其藝術概念,複製此時此刻的津南故事。

 

圖一﹕藝術家收集各人的食物故事,以文字與照片記錄生活的喜與悲、社群的散或聚、以至個體的整全與創造。

 

甫一抵達津南,尹麗娟即以一場港式家常菜招待二十多位津南街坊,與大夥兒分享她的香港味道。街坊也報以熱情,邀請她參與津南傳統食品修習會、到訪不同家庭體驗日常料理的烹煮,甚至一起在雪地拔出被譽為「雪下人蔘」的紅蘿蔔。從蕎麥麵的滑溜、金鍔的甜膩、竹葉糉的清香,他們談到製作麵團搓揉撻滾等手勢,也談到一家人圍爐共烹的熱鬧,甚至一尾魚如何影響整個社區的口味。在這片農業重地,食物的故事往往意味著平凡好生活的開展。藝術家收集各人的食物故事,以文字與照片記錄生活的喜與悲、社群的散或聚、以至個體的整全與創造(圖一)。食物看來微不足道,卻又多姿多采。一頓飯勾起了感官的欲望與家的回憶,也品嚐到社會與文化所調和的味道。

 

尹麗娟珍惜與街坊短暫的相處,也感謝他們不時送來田野土產、家常點心。身為藝術家,她思考著藝術如何創造一頓飯、一席相聚的意義。對於津南街坊而言,藝術又與他們的日常生活有何關係﹖有別於過往的創作方式,尹氏不再著眼於物的微觀世界,反而從日常生活、從農田到餐桌想像藝術創作的方式。她仔細梳理津南的飲食故事,突現當中一段又一段看不透說不清的關係 — 人與自身、與社群以至與土地真摯的連結。與其說尹氏來到津南從事有關食物的創作,倒不如說街坊點點滴滴的投入與分享,成就了作品的內涵。藝術家的創作無寧是一鍋大湯鑊,收集眾人念茲在茲的食材與生活歷練的香料,燉出燙貼心脾的津南滋味。

 

美好生活的想像

在香港部屋的展覽空間,尹麗娟迎接觀眾的是一整桌陶製食物 — 淨白的玉米、嫰黃的米酒、茶褐的竹葉糰子、還有淡紫的罐頭與土紅的南瓜 — 彷彿靜待煮夫煮婦烹調出一席人人吃得笑逐顏開的盛筵(圖二)。五花八門的「食物」投射出歲月靜好的想像,牆上一幀幀黑白照片更向觀眾呈現藝術家與津南街坊所渡過的美好時光。想當日師傳正揚起一張擀得菲薄的麵粉皮,另一邊廂老太太手執筷子全神貫注於鍋爐的一動一靜﹔一會兒主婦的手指頭輕輕巧巧的捻出花朵似的和菓子﹔不消片刻,菜刀麻利的一陣抖動,廚子已然切出條條幼細又勻稱的麵條…尹麗娟把鏡頭聚焦於靈巧的手、對待食物珍而重之的姿態,照片所收攝的不再是生活的日常,而是對美好生活的堅持、對手藝的摯誠。

 

圖二﹕在香港部屋的展覽空間,尹麗娟迎接觀眾的是一整桌陶製食物,彷彿靜待煮夫煮婦烹調出一席人人吃得笑逐顏開的盛筵。

 

黑白照片與繽紛的陶塑兩相對照,原來陶塑複製的就是當日大夥兒烹煮所用的食材、又或是眾人通力合作的製成品。它們都是藝術家所複製的食物回憶,既帶著幾份依戀,卻又實實在在的宣示「此曾在」。一起動手煮食、一起分享菜餚的美好時光確實存在。即使一切已成過去、食物也吃得清光,但傳統食物的烹煮方法依然代代相承、津南人依然堅持以當造的食材與熟練的廚藝滋養生活,美好生活的想像就必定不會落空。

 

食事倫理—美好生活的法門

美好生活是什麼﹖藝術家無意販售津南純樸無瑕的假象,又或人人友愛樂也融融的廉價情味。不時與街坊吃飯聊天,她體悟出津南人鄉土情濃正建基於一種面面俱圓的食事倫理觀 — 思考個人適意自在的生活方式,也考量自己與他人、與社區環境共榮共存的方式。藉由六位津南街坊的食物回憶,尹麗娟以個人照、文字及陶塑與觀眾一起反思食物於日常生活的位置,也追問食物如何向人指出美好生活的法門(圖三)。

 

圖三﹕藉由津南街坊的食物回憶,尹麗娟以個人照、文字及陶塑與觀眾一起追問食物如何向人指出美好生活的法門。

 

一碗白飯有什麼意義﹖患上潰瘍性結腸炎的近藤未來留院多天,不住打量身體何時再接納一碗熱騰騰又有咬勁的白飯,毋須再慢慢吞嚥稀溜溜的粥水。臥病在床,她仔細觀察自己對不同食物的反應,認識身體的需求,也檢視自己的局限。一碗白飯看似尋常,卻提醒人重建自己與身體的關係。

喜歡蕃薯乾的甘甜、但願一輩子可以吃蕃薯,谷內田裕早已認定種蕃薯是一生職志。喜歡自己所飼養的雞,山田榮更寧願只賣雞蛋、絕不賣雞肉。他們的想法聽來浪漫,但農務從來不是一份耍嘴皮逞意氣的工作。每逢大雪降臨津南,谷內先生必須搭起帳幕、架置暖爐,呵護他的蕃薯渡過嚴寒。山田先生既不願屠宰雞群,就想到用雞糞做肥料,又將收割所得的穀殼混入飼料餵養畜口,發展「雞菜共生」的生態系統。依從四季替迭的規律,農夫學懂從自家的牲畜作物觀察自然變化的規律、生死榮枯的必然循環,數算與我們生命一同流逝的時間。蕃薯與雞蛋向人傳達的,不僅是食物營養的概念,更是萬物有時的生命節奏。看著蕃薯烤得焦香、雞蛋蒸得水靈靈,城市人又如何感知食物的季節、甚至世間悲歡離合的時間﹖

人既活在當下,也活在悠長的歷史傳統之中。一心鑽研本土傳統料理,田中富美子的包子混和著米粉與糯米粉的黏韌,又配以醃漬菜餡料的脆嫰,散發著津南鹹爽又酥軟的風味。包子掂念著一家人共廚共食的溫暖回憶,也蘊藏著雪國的醃漬文化。熱衷於採用米粉、甘筍等傳統食材,蛋糕店店長早河史惠不斷發明新配方新做法,炮製出帶著津南回憶的西式糕點。吃過一口綿綿密密的米粉糕,有人想起傳統米粉糕點的媽媽味,也有人聯想到家居煮食實惠又窩心的甜味。或許傳統就是瞻前顧後的選擇 — 反覆思考自己保留了什麼,為何堅持原來的食材、配方與做法,又順應什麼而改變過去的方式。在時間長河中,人無法割斷自己成長的文化環境、自己所屬的時代。維持傳統的意義就在於珍惜自己所有,免得處身於變來變去的風潮而迷失了自己。

身處於風雲幻變,人如何得以安頓﹖西澤喜美想起一家三代與魚順流而變的經歷。1920年代,津南少有鮮魚入饌的習尚,爺爺籌辦「媽媽會」向主婦介紹各式各樣的鮮魚料理,務求開拓漁獲販賣的市場。80年代,西澤太太與兒媳的餐廳「魚兼」開張了,魚料理又從生活技藝轉變成一門早晚忙過不停的生意。可是,日本經濟急劇發展,社會趨向少子化、高齡化,津南人口更見凋零,魚兼轉變營運方式,只向公司及學校提供便當。西澤太太的料理回憶游過漁船、砧板與餐盤,也穿梭於漁販與主婦、食肆與食客之間,展示了本地食物鏈的環環相扣。生活難以盡在掌控中,但掌握命運大抵可以從吃什麼著手。食物從何而來、又經過多少重中介人,我們又願意為新鮮美味的食物付出什麼代價﹖

 

再現美好的社區藝筵

展場上,尹麗娟以平淡如清茶的文字串連起津南街坊的食物回憶,彩色照片更自然而然流露出每位街坊的神采。近藤未來看來已經飽啖一碗又香又甜的白飯﹔愛雞惜物的山田榮雙手插在衫袋,掛著一副自得其樂的笑容﹔蛋糕店店長早河史惠正興致昂揚的向觀眾介紹自家出品…每一段食事記錄,藝術家也奉上一件白得雅淨的陶製食物,紀念街坊以簡單食材創造屬於自己、也屬於津南的美好生活(圖四)。陶製藝術品看來毫不起眼卻又唯妙唯肖,街坊不難從其形貌回想到當日與藝術家的相處,談論自己對食物的喜好、生活的期待。觀眾從文字、照片與陶製食物看到人與地方的連結,也從食物的故事勾連起漁耕、烹煮到飲食的生活倫理。

圖四﹕每一段食事記錄,藝術家也奉上一件白得雅淨的陶製食物,紀念街坊以簡單食材創造屬於自己、的美好生活。

 

走進津南人的日常生活,尹麗娟的藝術以文字、攝影與陶藝複製當地人的食物回憶,其藝術手法以複製模擬平凡生活,卻又於虛虛實實之間呈現人如何想像生活、如何為自身以至社區創造美好。春去秋來、世事成住敗空,生命總是帶著幾分殘酷與陌生,但一尾魚卻道出三代人於地方打拼事業的努力、一塊米粉蛋糕咀嚼到傳統與革新並行的巧思、甚至一只雞蛋亦包蘊著與萬物共存共榮的感悟。尹麗娟的複製藝術無意以其形式凌駕街坊回憶,反倒著意呈現津南生活的豐厚質感。

觀眾看到地道的津南食事、街坊對生活倫理的省思,也看到藝術家與街坊的夥伴關係。這是一段相識相知相重的關係 — 街坊接納藝術家的來訪、坦誠吐露生活點滴,藝術家以其溫柔善感投入津南的飲食文化、投入拍攝紀錄、投入平凡生命的五味紛陳。藝術作品重現的不僅是津南人的故事,也是人與人跨越語言隔閡、連結成夥伴,啟發彼此對於美好生活的想像。重視人與他人、與地方的連結,展覽不是藝術家綻放個人才性的展演場,而是一場五光十色的社區筵席。展場的一字一物通通指向津南人雲淡風輕的姿態,揭示不同飲食文化所互通的人性。

 

向平凡日子致敬

飲食是存活不可或缺的日程,但食物一經巧手調配,卻又轉化成讓人心神迷醉的感官享受。細數津南人的食事回憶,尹麗娟將展覽題為「今日予我我日用糧」。標題取材於主禱文,以宗教禮儀的敬虔,為一頓飯、一席交心的對話、又或一天無風無雨的安寧,向造物主致謝(圖五)。美好生活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當中有著一輩子的辛勞、堅持與掙扎。一旦天災人禍驟降,幾代人的心血隨即化為烏有。生活不一定盡在手中,禱文不作非份之想,只求上主看顧每天的食用,好教人謙恭勤儉的過日子。因為食物看似無足輕重,可是從漁耕到販售、從烹煮到共餐,端賴多方努力才將之送上餐桌。宏觀而言,食物供應鏈又與運輸物流、全球貿易以至生態環境等環環相扣。藉由一幀照片、一件陶製食物、又或一段文字,藝術家試圖發掘飲食所牽動的人與事,並向街坊悉心經營的美好時光致意。

圖五﹕展覽標題取材於主禱文,以宗教禮儀的敬虔,為一頓飯、一席交心的對話、又或一天無風無雨的安寧,向造物主致謝。

 

思考食物與人生,尹麗娟在展場角落安放著一只色澤溫潤的飯碗。這是她的親手製作,記念一段以食物結緣的美好時光。食器本是尋常物,但手造陶器卻留下了藝術家的手感,訴說著用雙手創造生活的無限可能。藝術家更以當地出產的越光米稻殼煉成釉藥,混和香港相思木的柴灰,塗擦出渾渾瑩瑩的浮雲白。碗伴著人類走過綿綿歲月,其造型依舊是雙手盈盈一掬捧著食物的樣式。碗意味著盛載食物的豐足、與親友共餐的和樂,也傳達一種惜物惜福的態度。藝術家所製作的碗可視為駐留計劃的句號,期待飯碗將添滿當地土產,伴著每位街坊渡過平凡的日子。

日復日、年復年,津南街坊依從天時、地利與自家起居作息的習慣,構成了日常生活的內涵。日常生活是家常的、零散的、卑微的,卻又在關節眼順著時代的洪流,激發起千姿萬態的浪花,令平凡日子變得有血有肉、有聲有色。藝術家的駐留計劃及展覽開闢了與人共享的空間,由此鼓勵人從自己的經歷出發連結其他人,讓更多人看到連結的意義。從津南的日常回到自身的生活,我們如何從自己吃什麼、怎樣吃等日常抉擇,訂定自己是誰、想要過怎樣的生活﹖我們又如何創造美好的日常﹖